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达老鱼的文学梦(小说)

时间: 2024-03-12 18:34 作者:董攀山 来源:齐鲁文化教育网 点击:
  达老鱼是个痴迷于文学创作且眼眶子又非常高的家伙。他写的小说、诗歌、散文等,什么这文学公众号啊,那文学网啦等所有的电子媒体平台都不在他眼里,非要在纸媒上发表不可。在纸媒上发表,还要上《人民文学》《解放军文艺》《当代》等国家和全军级文学期刊,在省以下刊物上发表都觉得掉价儿。但许是眼高手低造诣不深,许是运交华盖没遇上伯乐,他坚持不懈地写了13年零8个月又21天,发送短篇小说78篇、诗歌422首、散文133篇,可除了荣获“大作已收到,三个月接不到用稿通知请另投”等千篇一律的电子回复外,一个字眼儿也没给刊用。其中,《当代》所公布的投稿邮箱和《解放军文艺》的散文、诗歌、非虚构等的投稿邮箱就根本发送不进去。电脑屏幕虽然显示“发送成功”了,但打开收件箱全是“系统退信”。达老鱼气得直跺脚,他奶奶的,这哪是为了方便作者投稿啊,分明是在耍花招儿、瞪着眼睛坑人嘛!稿件压根儿就进不了编辑部,或者虽然进去了,但编辑根本就不看,怎么能在上面发表文章呢?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?他选了几篇自认为写得最好的短篇小说,到打印店里打印出来后,拿着去请教老情人万仕彤:一是让她给出出主意,二也放松一下快要撕裂和崩溃了的心。
  万仕彤和达老鱼原来都在县物资局工作。那时,达老鱼是宣传科科长,万仕彤是该科副主任科员。因工作关系,二人日久生情,成了相好的。后来物资局不景气,万仕彤下海经商去了,达老鱼则辞职开启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。10多年下来,万仕彤凭着自己的绝佳姿色、灵活的头脑和能说会道的嘴巴,不但做大做强了一个濒临倒闭的服装企业、成了千万富翁,还勾挂八方,政界、商界、文化艺术界、出版界、教育界、医疗卫生界等,都有她的熟人和朋友。用她自己的话说,世上没有她不认识的人,也没有她办不成的事。达老鱼想,尽管万仕彤有点儿自我吹嘘,但她毕竟见识多,路子野,叫她给参谋参谋,或许能有个峰回路转。这天,他骑上自己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,戴上他那副断了一根腿的近视眼镜,一步三晃悠地赶到了万仕彤的住处。
  这是一座180平方米的豪宅。10年前,万仕彤与丈夫离了婚,唯一的女儿判给男方后,就一直没有再婚;而达老鱼呢,老婆子实在不愿意跟他过靠低保生活的穷日子,更受不了他一天到晚趴在电脑桌上码字儿,不挣钱还消耗电脑和电费,便趁达老鱼埋头写作的当儿,带着唯一的儿子跟一个杀猪的跑了。二人都是单身,虽没有登记结婚,也不在一块儿居住,但早已成了事实上的夫妻。万仕彤每月打给达老鱼五千块钱;达老鱼则每周一次到万仕彤处过夫妻生活。一个千万富婆,之所以甘愿为一个穷酸文人无私奉献,当年的感情基础是一个方面,更重要的是,万仕彤崇拜舞文弄墨的人,希望达老鱼能成为一个作家,最好是一个名作家,像莫言一样。
  “仕彤啊,”一番云雨之后,达老鱼开始向万仕彤倒开了苦水。“当时咱俩双双离开物资局时,你表示要在商界出人头地,我扬言在创作上一鸣惊人。如今10多年过去了,你出人头地了,可我,别说惊人了,连个让人听到的响屁都没放出来。急得我啊,恨不得要上吊自杀!”
  “有那么严重吗?”万仕彤撇了达老鱼一眼,“我看看你都是写的啥、咋写的?”
  达老鱼把文稿递过去,万仕彤手沾唾沫,一页一页地看起来。“咦——你真是个大老愚(达老鱼)啊!”万仕彤边看边批判,“别说人家不用你的稿件,叫我是这些刊物的编辑,也是不会用你的这些糟烂玩意儿的。都什么年代了,还英雄人物式的写法。你以为,现在的文学作品还是团结人民、教育人民、打击敌人的有力武器啊?不是了,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品,类似于宠物狗、宠物猫、宠物鸟,也可以说是青楼里的妓女和红楼里的鸭子,是被有钱有闲人用来玩弄、娱乐和满足心理需求、甚至是提高性生活质量的。既然是用来消遣、娱乐和玩弄的,那就要有刺激性,吊人的胃口,叫人愿意看,有卖点。比如写写吃喝了,拉尿了,丰乳了,肥臀了,调情了,交配了,往酒缸里撒尿了,当官的把小孩子煮着吃啊,等等。像你这样一脚踢死一个黑社会头子,三拳打死了他的三个小喽啰;再不就是为了圆满完成战备演习任务,三个月没有回过家,连老婆的生日都忘了云云,这都不行。你的写作理念太落后了。”说着,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名叫《血城》的长篇小说,叫达老鱼拜读、学习和借鉴。并说,这是一部当代著名作家的新作,很是热门。
  “噢,是吗?”这时该达老鱼边看边思索了。他一口气看了五章半,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。是啊,尽管漂白粉说得有点极端和绝对,但也不是没有道理。小说是写人的,既然写人,那就要写得像个人。不吃喝,不拉屎,不尿尿,甚至连婚都不结,一心扑在工作上,不食人间烟火,这不是人,是神。文革中的八个样板戏里的男女主角不都是这个样吗?记得改革开放之初,自己还曾写文章批判过这种现象,说这是极左遗风,应该彻底清除。怎么到了自己创作的时候,又犯同样的错误呢!他后悔上中学时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烈火金刚》《林海雪原》之类的小说看的太多,领会得太透,掌握得太牢,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其笔法运用到现在的创作实践上。更后悔这些年来只顾埋头写作,没有及时关注文坛发展变化的新形势,没有和一些文学大咖们好好地交流交流,以至于落后于形势。这不,白白地浪费了十多年的功夫不说,还搭上了老婆和儿子。都怪父母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,大老愚,硬是把我给叫傻了。诶,还是亲爹亲娘吗?真是的!
  “仕彤啊,”达老鱼扶了扶他那断了一根腿的近视眼镜说,“这个创作理念的重大变化,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,叫我白忙活了这么多年。”
  “怎么没告诉你啊!”提起这个话题万仕彤就来气,“早就告诉过你,可你就是不听。说写的东西要有正能量,要反映人们普遍关心而又迫切需要解决的重大现实问题,不能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倔得跟头驴似的。你看看,现在的文学作品,哪个反映现实问题了?是《红高粱家族》反映了,还是《人生海海》反映了,抑或是《软埋》反映了?人们愿意看,卖得出去就行。你非要认那个死理儿,怨谁啊?你以为还是当年在物资局宣传科的时候搞新闻报道啊,要紧跟形势,不能放马后炮云云。经验主义!”
“好好好,怨我,怨我。”达老鱼又扶了扶他的断腿眼镜,诚恳地接受批评,“怨我死抱住原来的一套不变,老脑筋,僵化,行不?不过,要是按照你说的,光写调情了,交配了,往酒缸里撒尿了等,不发表还好说,万一发表了,人家骂我流氓怎么办?你看莫言、贾平凹他们,人们骂得多难听。”
  “嘁!要想发表作品,就得当流氓,你以为呢。你写的东西倒是不流氓,里面的人物全是正人君子,个个无私奉献、诚实守信、遵规守纪等等,可编辑不认可,刊物不给你刊登,有什么用处?”
“这样行不?”达老鱼认真思考了一阵子,“人不是有两重性吗,一是社会属性,二是自然属性。社会属性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而不是狗啊、驴啊等的特性,也就是善的一面;自然属性就是动物性,跟狗啊、驴啊、狮子、老虎啊等一样,也要吃喝拉散、调情交配,甚至强奸轮奸、杀人放火等等,也就是恶的一面。原来,我只写社会属性了,没写自然属性,写出来的人物不像人,像神,这不行;但走向另一个极端,只写自然属性,不写社会属性,写出来的人物全是豺狼虎豹狗,也不行。”他挺了挺身子,摇摆着一只手说,“把这两者结合起来,既写人的社会属性又写其自然属性,写出人的本真,你看怎么样?”
  “对对对,写人的本真,写人的本真!”万仕彤尽管对达老鱼工作报告式的口气不舒服,但对其写人的本真的定位还是完全赞成的。她把达老鱼的断腿眼睛摘下来扔进垃圾篓,给他换上一副新的说,“不愧为老笔杆子,我刚才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,但没找到合适的字眼。就是本真,写人的本真。写好人呢,多写社会属性少写自然属性;写坏人呢,则反过来,多写自然属性少写社会属性;写平凡的人呢,两性半对半。总而言之,要把人写得像个人。像神一样不行,像动物一样也不行,介于这二者之间。”
  “嗯——知我者,仕彤也。”达老鱼从沙发上站起来,围着茶几崩了三圈,“可找到问题的症结了。他妈的,我说原来的稿子老是不给刊登呢,原来问题出在这里。明白了,明白了!”
  “你别高兴得太早。”万仕彤拉达老鱼坐下,“还有,你还突出那鲜明的主题,编造那完整的故事,制造那激烈的矛盾冲突,一环扣一环地演绎,这也不行!现在时兴意识流,打个不确切的比喻,就是脚踩西瓜皮,滑到哪里算哪里,跟着感觉走。”
  “那写出来的东西叫人看不懂,不知道说的是啥问题,不知道说的是个啥事,看后毫无印象,甚至通篇连一句话都让人记不住,这能算好作品吗?”
  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人们越看不懂越好,就是要叫你云里雾里,不知所云。”
  “真的?”
  “当然了。”
  “我不信。”
  “你再看看《血城》,再看看这几本纯文学期刊。”说着,万仕彤把近期国家级和省级的几本杂志递给达老鱼。
  “噢——”达老鱼又翻了几页《血城》,再看看几本杂志的头题文章,果然篇篇都是这么一套,叫人云里雾里,摸不着头脑。如果说,达老鱼对万仕彤的说法不敢苟同的话,那么对名作家的大作和著名刊物上的作品不得不苟同了,也必须苟同,不能不苟同。好,改!他奶奶的,为了能在纸媒上发表作品,别说改变创作理念和方法,就是叫我把屎当饭吃都行!改,坚决地改!下定了这个决心,达老鱼沉重的心情顿感轻松了许多。他扑上去,抱住万仕彤在她脸上使劲儿啃起来。要不是万仕彤此时不愿意做,他又得把她抱到床上忙活小半天。
   “仕彤啊,”达老鱼放开万仕彤,“你真是一个万事通(万仕彤)啊!原来,我只知道你光会做生意赚钱,没发现你对创作还有研究哩。啥时候学会的这一手?当年在物资局时,我写的文字材料你只配给我打印的份儿,连点儿思路都出不来。现在,你不但成了个大老板,还成了半个作家和一个文学评论家了,双丰收啊!”
  “当然了。”万仕彤又撇了达老鱼一眼,“我只是不搞创作,要是搞,肯定比你进步快,有成效。”
  “这个我承认。”达老鱼抓住万仕彤的手,“埋头写了十多年,还不如你这一阵子叨唠。看来,我得经常往这里跑,多听你叨唠叨唠,进步还能快一些。”
  “那就常来呗。”
  “来!”
  半年后,达老鱼的短篇小说《花朵 》出手了。他比照着《人民文学》《解放军文艺》《当代》等文学期刊上的作品反复欣赏,越看越自我感觉良好。不但写了主人翁如何爱岗敬业,诚实守信,主持正义等等,还根据情节发展变化的需要,恰如其分地写了她如何吃饭尿尿,如何给孩子喂奶,如何跟自己的男人睡觉以及如何与别的男人偷情等。为了突出小说的张力,还充分吸收了意识流的表现手法,一忽儿出现了一个大美女,一忽儿又看到了人咬狗的画面,一忽儿又游到了大海深处与鳄鱼嬉戏,一忽儿又在雪地上尿个坑等等。你看,多像万仕彤推荐的《血城》一书,比不上若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,但与茅盾文学奖、五个一工程奖等获奖作品相比,简直是不相上下。诶,这样的精品力作哪家刊物要是不给刊用,只能证明这家刊物的编辑外行,不识货。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从国家级刊物到地方刊物、从本省本市的刊物到外省外市的刊物,他先后向六家刊物编辑部发出,均石沉大海。一家刊物等三个月,六家刊物白白地等了十八个月。达老鱼沉不住气了,又来找万仕彤商量对策。
  “怎么,大作发表了?”万仕彤正侧躺在沙发上撸猫,见达老鱼进来,她停止了捏猫的耳朵。
  “发表他妈的个x!”达老鱼使劲儿把文稿摔在茶几上,“你说要写人的本真,既写出力干活儿,又要写调情交配,这不,我写了,把咱俩在床上的活动及动作要领都当做素材写上了。但还是白搭!弄得我这一年半都没心思往你这儿跑,光等着编辑部的用稿通知了!”
  “我看看写得咋样。”万仕彤把文稿抓在手里,边看边评估,“行啊老鱼,写得不错嘛,既有正能量又耐看,按说应该能给刊登啊?”
  “可就是不给登,你有什么办法!”
  “最后这一次,你发给哪家刊物了?”
  “国家级、省级都不行,最后我发给咱们市的《太空文学》了。”
  “噢,《太空文学》啊!这样吧,你说好不算,我说好也不算,咱听听《太空文学》主编的意见好不好,人家可是这方面的专家啊!”说着,就拨通了《太空文学》的主编贾文明的手机。
  “贾哥耶——”尽管徐娘半老,万仕彤的喋声听起来还是很令人心动,“我的一位表哥兼老领导写了个短篇发你们《太空》了。我看写得不错,能不能给用一用啊?”
  “真表哥假表哥啊?”看来二人的关系确实不一般,“你的表哥也太多了,别有了年轻的表哥就把我这个年老的表哥忘了哦。”
  “看你说的,有了再年轻的表哥,也不会忘了你这个的主编表哥呀。”
  “没忘就好,我可是时刻想着你这个妹妹的。说吧,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儿。”
  “我这位表哥兼老领导写了一个短篇,名字叫《花朵》。向你们《太空》发去三个月了,一点儿动静也没有。你们究竟用还是不用,给个囫囵话也行啊!”
  “噢,你说的是《花朵》啊,有印象,有印象,确实写得不错。可这个作者好像连个市作协会员都不是,我如果用了他的作品,圈内的人有意见啊!”
  “这么说,他首先得入会,成为咱们市作协的会员才行?”
  “对。”
  因万仕彤把手机打在了最大音量上,达老鱼听得清清楚楚。“入会,”他撇了撇嘴说,“入会得有公开发表的作品才行,他们不用我的稿子,我没有作品,怎么入?再说了,入会得缴会费,我一个月300块钱的低保,要不是你资助,吃饭都成问题,哪有钱缴会费?”
  “嗨!”万仕彤一拍大腿,“国家、省级的作家协会不好加入,小小的市级作协的会员还不好办?包在老娘我身上!”
  估计又是万仕彤的绝佳姿色和金钱起了大作用,不过一个星期,达老鱼加入市作协会员的手续全部办妥,比在游乐园里玩漂流还利索。有了作家会员的头衔,《花朵》很快就在《太空文学》上刊登了,并且放在了头题。在这期刊物的开头语中,编辑还把《花朵》好一番赞扬,夸奖其理念超前,引领了时代新潮流。
按理儿说,多年的心血有了结果,达老鱼应该高兴得把万仕彤掀倒在床上忙活小半天,然后再找个烛光里的妈妈酒店庆贺一番才是,可他却没有这种心情。这算什么事儿啊,他想,哪家刊物都标榜自己不厚名家,不薄新人,可同一篇作品,圈内人写的就重重地采用和推介,圈外人写的就置之不理。什么要培养新秀,什么要开展群众性的文学创作活动,什么要发展党的文化事业云云,原来都是用来糊弄我们这些大老愚的啊!都说文坛是一方净土,去他娘的,我看比他妈的官场还腐败!什么编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狗屁,人类灵魂的腐蚀者还差不多!达老鱼脸上阴沉得像是要下雨。
  “怎么,作品发表了还不高兴?”看达老鱼的脸耷拉得比驴脸还长,万仕彤有些不解。
  “叫我怎么高兴啊!”达老鱼继续刚才思考的话题,“仕彤啊,你见多识广,比我的社会经验丰富,你说说,现在要办成一件事,不走歪门邪道不行吗,难道走正道就办不成?”
  “这要看哪个领域哪方面的事儿了。现在通过强力反腐,官场上是比以前好多了,但文化艺术领域还不行。”
  “为什么,难道文化艺术就不归共产党领导?”
  “归是归,可是不好监管啊!”
  “怎么不好监管?”
  “拿我来说吧,我是经商的,属于商业领域。我卖的胸罩,档次最高的标价一百二十块钱一条。有人购买时就是一百二十块钱,多收一分人家就不愿意,甚至可以向市场监管部门举报你,有个明确的标准儿。文学作品有什么标准,小说有什么标准?只要政治上不反动,对社会的负面影响不是很大,至于艺术性,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一百个人有一百个人的看法,最终只能由编辑说了算。既然最终由编辑说了算,那就看编辑的了。这自然就印证了过去常说的那句话:说你行你就行……”
  “那宣传文化部门是干什么吃的,他们就不能制定几条规则来规规他们?”
  “问题是,现在是专家说了算啊!没听说吗,专家治校,专家治院,专家治所,你要是管他吧,他说你是外行,外行插手内行的工作是瞎指挥,不懂文学创作规律,他还要反你的腐败呢!现在,专家厉害啊!如医疗卫生方面的专家,可以左右国家的防疫政策,叫你做核酸你就得做核酸,叫你打疫苗你就得打疫苗,叫你建方舱你就得建方舱,尽管明摆着不管用还造成巨大的浪费。”
  “那就没办法了?”
  “没办法!”
  “无解?”
  “无解!”
  谈到这里,达老鱼的心情愈加沉重。“他奶奶的,管吧,是外行领导内行,是‘文革’遗风,不行;不管吧,又他妈的胡来,没有正事。这叫我们这些底层的文学爱好者如何是好?难道都像你一样去经商赚钱办企业?”
  “也未尝不可嘛,你跟着我干就挺好,省得我给别人开工资了。”
  “你是知道的,我压根儿就不是经商的料,也不喜欢经商和干其它别的,只愿意耍耍笔杆子。这笔杆子要是耍不好,我活着还有啥用?”在达老鱼的心目中,文学是至高无上的。
  “别灰心丧气嘛,这不有成绩了吗,《花朵》就是一个大成绩。”
  说到《花朵》,达老鱼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。是啊,识时务者为俊杰。管它正道歪道,能发表作品就是好道。有万仕彤在前面趟路子,我只管写就是了。不但要写,还要写出精品来。当年辞职离开县物资局时,曾向领导和同事们夸下海口,要写出传世之作,大文豪当不上也要弄个半大不小的文豪干干,最不济也要当个小文豪。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,不能自我打脸。为了在《花朵》的基础上再进一步,上省级、国家级刊物,他几乎每天都泡在省市图书馆里,把所有的纯文学期刊上的作品和近几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,一篇一篇、一本一本地细细研读,从中领会人家的创作理念和笔法技巧。听说《金瓶梅》写男女之事很到位,竟豁上一个月的低保金,到书店里买了全套的《金瓶梅》,一遍又一遍地粗读、细读和精读。为了增强作品的真实感,他冒充打工仔深入到屠宰场体验生活,看看注水猪肉是怎样制造出来的,结果被屠宰场经理识破,竟把他当做公猪劁去了一个蛋子。多亏他反复亮明身份,双方才知道,当年他的老婆就是跟眼前这个杀猪经理离家出走的。看在二人曾睡过同一个女人的份儿上,并在达老鱼写下保证书,申明只是为了写小说,绝不曝光屠宰场给肉注水的秘密,更不状告杀猪经理和自己法定妻子犯重婚罪的前提下,人家才刀下留情,没有把他的那个蛋子连同老二全部摘除,否则他永远就不能跟万仕彤在一起了。经过大半年的努力,又一短篇小说《春花》杀青了。不但他自己看着满意,拿给万仕彤看,万仕彤也说比《花朵》又进了一大步。
  “你准备发给哪一家刊物啊?”万仕彤问。
  “全国规格最高的,《宇宙特刊》。”
  “好,我找他们的牛主编。”
  “行啊仕彤,国家最高规格刊物的主编你也认识?”
  “当然了。你这半年多不是泡图书馆就是进屠宰场,弄得老娘好生寂寞,我只好到北京去散散心了。”说着就拨通了牛主编的手机。实际上,万仕彤是在暗中帮助达老鱼。
看着万仕彤喋声喋气地跟牛主编通电话,达老鱼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。他娘的,为了能在纸媒上发表篇作品,老情人和事实上的妻子跟别人睡觉,自己不但不能有半点儿怨言,还得坚决支持、完全赞成、衷心拥护;法定的妻子跟人家跑了呢,不但不能说半个不字,还得写下保证书,不能曝光人家往猪肉里注水,不能状告人家犯重婚罪。你看这绿帽子戴的,一顶还不行,还得带两顶。我达老鱼都成了什么了?缩头乌龟一个!唉,窝囊啊,实在是窝囊!不但愚,还他妈的冤!
  “妹妹啊,”万仕彤的手机里传来牛主编哭穷的声音,“不是大哥不给您面子,更不是不念及咱俩的床笫之情,我得为手下十几号人的吃饭问题着想啊。现在不比从前了。过去办刊物是财政拨款,现在是自负盈亏自主经营,大哥我需要钱啊!”
  “你说,怎样才能上你们的刊物吧!”
  “两条:一是订购我们的刊物五百份,年年订、月月订;二请作者出专辑,刊物由作者自己包销,我们从中提取费用。”
  “写得好也不行吗?”
  “写得再好也不行,除非是莫言、铁凝、池莉、迟子建等人的作品,能给我们的刊物带来卖点。”
  其实,还有一条牛主编没有说出口,那就是无非你是哪家杂志社的编辑,你用我的稿,我用你的稿,以刊谋钱,达成名利互换。
  “哎吆,”听了这话,万仕彤也有点而激动了,“这么说来,你们干脆明码标价不就得了,像我们经商做买卖一样,一手交钱一手交货,多痛快啊,何必拐那么多弯子?”
  “我的好妹妹呦,那我们还是人民的刊物吗?社会舆论我们也受不了!”
  “嗷,原来你们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!敢情是文化人,比我们这些粗人想得周到、细致、全面。”
  “干嘛把问题说穿呢,像咱俩上床的事,能公开说吗?”
  ……
  放下电话,万仕彤也傻眼了。她也没想到,一贯以神圣、纯洁、高尚著称的文坛,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,竟充斥着这么浓烈的铜臭味,竟把商业规则运用得这么娴熟和充分,比我们经商做买卖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回头再给本市的《太空文学》贾主编打电话,贾文明也是这么一副腔调,并说,《花朵》那一篇就是看在你跟我睡觉的份儿上勉强刊用的,不能再有第二次了,除非大量订购我们的刊物。
  “他不是咱们市作协的会员吗?”
  “会员更应该带头订购!”  
  万仕彤没辙了。他娘的,喝酒、上床的时候一个个都像发了情的公鸡似的,拍着胸脯说没有问题,到了真事上都成草鸡了。不过也不能怪人家,编辑也得吃饭啊!就像医院里的医生、护士一样,病人都不缴检查费、医药费,他们怎么发工资、奖金?作为一个商人,万仕彤太懂得这些明的、暗的和半明半暗的潜规则了。听说有人评职称,在专业核心期刊上发表一篇论文要花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块钱,与那些专业核心期刊相比,无论是贾大明还是牛主编,要价还算低的呢。原来骂人家腐败,利用刊物搞权钱、权色、权权交易,看来是错怪了人家。没钱怎么办刊啊?就像我一样,没钱怎么做买卖!
  “仕彤啊,”看万仕彤也陷入了苦闷之中,达老鱼用安慰的口气问她说,“你说各级文学刊物都是干什么用的?”
  “娱乐消遣嘛,我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吗?”
  “我是说他们在公开场合讲的,就是办刊宗旨是什么?”
  “教育人,鼓舞人,让大家心灵都变得美好而不能变得丑恶,用当前官方的话来说,就是教育引导和激励人们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做贡献。”
  “既然如此,国家就应该给他们拨款才对啊,怎么能让他们如此做买卖?”
  “我的老鱼啊,”万仕彤简直是苦口婆心了,“国家需要钱的地方多了去了。你难道就没听说,有的地方政府部门给公务员发工资,都是借钱发的哩。公务员的工资都是借钱发,哪还顾得上消遣娱乐的文学刊物?做梦去吧!”
  “那就没办法了?”
  “没办法!”
  “没解?”
  “没解!”
  此时,达老鱼的脸痛苦得都扭曲变形了。他不住都唉声叹气,连说这咋办,这咋办。一双苍白泛黄的手,不停地来回搓揉。
  “这样吧,”看达老鱼如此痛苦,万仕彤又安慰他,“我订他们的刊物,你在上面发表文章,怎么样?”
  “那不还是花钱发表作品吗?花钱发表作品还算本事吗?这和经商做买卖有什么两样?”
  “老鱼啊老鱼,还钻那个死牛角尖。现在办刊物就是做买卖,你以为真的发展文化事业啊!实话告诉你吧,现在把作品写出来不是水平,卖出去才是水平。你没看到,哪家刊物不专门成立销售部,做广告,搞推销,千方百计地赚钱!”
  “嗷,像我这样,有你做依靠,可以花钱发表作品,那没依靠的呢?文人一般都是穷光蛋,没有钱订他们的刊物,就永远发表不了作品,就永远圆不了作家梦了?”
  “你以为呢,现实就是如此!”
  “诶——”达老鱼瘫软在沙发上,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愿意动弹,甚至连话都不愿意说了。但强烈的作家梦迫使他还想争取争取。
  “这样行吗仕彤,”他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,“你问问牛主编,少订点儿行不,订个十本八本的。”他不想给万仕彤增加更多的负担。
  尽管万仕彤不愿意再给牛主编打电话,但为了达老鱼能够发表作品,还是咬咬牙运运气拨通了牛主编的手机。一是出于她和达老鱼多年来的深厚感情,二是认为达老鱼的小说写得确实好,不发表太可惜。
  “牛哥啊,这样行吗,少订购点儿你们的刊物,订个十本八本的,怎么样?”
  “哎呀,我的好妹妹,我不是跟你说了吗,我们是自负盈亏自主经营,不是财政拨款。还有一个情况你有所不知,我们有的编辑不在编,是打工的,我不但得给人家发工资,还得给人家买五险一金呐!你不是大老板吗,大老板还在乎这几个钱?我跟你上床套近乎,就是想让你多订我们的刊物。你看看,为了把刊物推销出去,我都向你卖身了。耻辱啊,妹妹!”
  “看来不行啊老鱼,”万仕彤放下手机。“你靠刊物出名,人家还靠刊物活命呢!人家比你还着急。”
  “不订不行。”
  “不行!”
  “还是没解?”
  “没解!”
  “他们可以面向全社会卖刊物挣钱嘛,光在我们这些没有钱的文人作者身上打主意,算什么本事?”达老鱼跳起来吼叫道。
  “哎呀老鱼,你吓住我了。”万仕彤也提高了嗓门,“你想得轻巧,除了像你这样的酸臭文人,想发表自己的作品,才看他们的刊物,别的人谁看啊!你到省市图书馆看看去,看看书架上有没有《人民文学》《解放军文艺》《山东文学》,图书馆就根本不进这些货。告诉你吧,现在的年轻人就根本不知道纸质刊物为何物。”
  “为什么?”
  “网络发达呗,一分钱不用花,在手机上什么作品都看了,谁还花钱订购他们的破烂刊物!”
  “这么说,我就是费尽心机在纸媒上发表出作品,也没人看?”
  “没人看!”
  “扑通”一声,达老鱼倒在了沙发上。他口吐白沫,两眼翻白,昏了过去。万仕彤知道,他这是精神受刺激太厉害,没什么大问题。她一只手托住达老鱼的头,另一只手猛掐他的人中穴。不一会儿,达老鱼醒过来了。他两眼发直,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不住地说,不订了,不订了,一本也不订了。然后抓住万仕彤的手,放声大哭,“仕彤啊,不,万科长;不,万姊妹,你真是一个大好人啊!十多年来,全是你在养活我;更新创作理念,使我能写出像样的作品,也是您帮助的结果;发表文章需要订刊物,你又甘心情愿掏腰包。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了,不但这一辈子还不起,就是下一辈子也还不起啊!本想发表点儿作品养活自己,可写得差不行,写得好了也不行;怪咋杂志社吧,人家也需要吃饭;依靠财政呢,国家又拿不出这么多的钱;就是您花钱订刊物帮我发表了作品,也没人看。喔喔,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,走投无路!仕彤啊,万姊妹,您说怎么办啊,喔喔,喔——”哭一阵子,便从沙发上爬起来,骑上自己的那辆破自行车就要走。
  “干啥去?”万仕彤拉住他的手。
  “回去。”达老鱼把她的手拨开。
  “我用车送你!”万仕彤说得很坚定。
  “不用!!”达老鱼回答得更坚定。
  当天夜里,达老鱼就在自己的住处上吊自杀了。得知消息后,万仕彤赶去料理他的后事发现,在达老鱼电脑桌的台历上,工工整整地写有两个大字:绝望。
    作者简介:董攀山,山东定陶人,解放军某部政委。1998年转业到地方工作。爱好文学。先后在《时代文学》《中国老年》《祝你幸福》《解放军报》《前卫报》《大众日报》等报刊和新媒体发表小说、诗歌、散文等千余篇。著有长篇纪实文学《我的军旅生涯》一书。


(责任编辑:齐鲁文化教育网编辑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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