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的巴扎
牧羊人买买提骑着摩托车，像风一样在乡间小路上飞驰着。看着返青的冬小麦就知道，这个时候，胡杨林也绿了。明天就是放牧出发的日子了，可今天他还是想好好地逛逛巴扎。进了胡杨林再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，他走了，羊群就没人管了。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，只要羊群还在胡杨林里，他是不会乱跑的。
买买提喜欢逛巴扎，可是干了牧羊人的活儿，就得把这份差事干好。虽然羊不是自己家的，可你挣人家的钱了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。再说了，挣钱养家糊口是大事，也是男人理所应当的。你抱怨也没用，谁让你是站着撒尿的。胡杨林里的日子不好过，今天重复昨天，明天重复今天，从头到尾就干一件事，整天跟着羊群在胡杨林里转悠。摩托车是去年冬天买的，他也想来点儿现代人的生活节奏，再也不骑那头小毛驴了，一天到晚就琢磨那点事儿，动不动就昂唧昂唧地乱叫，把他的心也叫得乱七八糟，满脑子里都是那些让人脸红的事。那头小毛驴就是这么骚情，在胡杨林里找不到母驴，他就像被晒蔫的草，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。
他推着摩托车出来时，老婆站在门口说：干啥去？
买买提头也没抬，随口蹦出三个字：逛巴扎。
明天就要出发了，你不好好收拾一下，还逛什么巴扎。
从老婆的语气里他听得出其中的味道。他还是一脚揣着了摩托车，这才看了一眼仍然站在门前的老婆，心想，我就去逛个巴扎，用得着一脸冷若冰霜吗。可没有说话就缓缓地驶出家门。他骑着摩托跑得飞快。脑子里却在想，女人哪，总喜欢把自己的男人像管儿子那样，动不动就拿出母亲的威严，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。这令他非常的反感。
春季农忙季节，赶巴扎上的人还是很多，买农资的买生活用品的，开着拖拉机骑着摩托的都涌向了巴扎。刚才巴扎还没多少人，转眼就满街的喇叭声，再加上街边各种店铺的吆喝声，就像炒了一锅豆子，根本分不清这些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。巴扎上卖什么的都有，卖帽子的有帽子店，卖粮食的有粮食巴扎，买牲口就到牲口巴扎去。各有各的巴扎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方向。巴扎上最红火的当属饭店，每一家饭店都攒足了劲儿，大声小叫地招揽着生意。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，老板站在门口一手搭在耳后，一收拢在嘴上吆喝着：肉多皮儿薄，阿布拉的包子熟了。这一嗓子就把很多脚步召唤进了门。不管吃不吃，进来大碗茯砖茶就端到面前了。老板不怕白喝茶，一碗茶水也值不了几个钱，只要进来了就是客，没有理由不给一碗茶水喝。也许下个巴扎到来时，人家拉来一车的人就吃你的包子。
买买提没什么要买的，他就来闻一闻巴扎的味道，看一看巴扎的热闹。除此之外，他还想美美地吃上一顿。到了胡杨林放牧就别想这样的好事了，能凑合一顿就凑合一顿，一个人在胡杨林里，只要不饿着自己就可以了，哪有心情为了一口吃的挖苦心思。买买提是个两面性很强的人，一走进胡杨林就变得少言寡语，往人群里一扎又口沫四溅滔滔不绝。在胡杨林里一天他也不说一句话。不是他不想说，而是没有诉说的对象，总不至于和哑巴畜生口若悬河吧，那样他只会认为自己太傻了。再说了，他觉得这样很好，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事情，总结总结这一辈子有什么值得怀念的，有什么令人深恶痛绝的。另外，跟这一群羊不必担心谁会欺骗你，也不想那些达不到梦想高度的沮丧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，年轻的时候他也有，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，他已经变得更现实更实际了，不再为了梦想荒废自己的青春，更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。妻儿眼巴巴地看着他，没有梦想可以活，可是没钱一家人也不能喝西北风。现在梦想对于他来说，就是好高骛远，就是站这山望那山高。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实现自己梦想的。他也就是懂这个道理之后，放弃了梦想，一脚踏进了胡杨林放羊，给父母一个交代，也给妻儿一点希望。
他走进那家包子铺，要了六个包子和一碗汤面。服务员端上来，他就蒙头开始吃。吃完了就坐着喝茶，看着店外东奔西走赶巴扎的人群。这家包子铺老板是他多年的朋友，老板看到他就过来打招呼，他们握手的时候，老板问：你现在怎么样？
挺好的。
放羊这活儿不是人干的，一个人在胡杨林里多孤独多寂寞，要是我一天也呆不下去。朋友说：我这儿缺个人手，你要是想干，明天就可以上班。
我觉得这样很好。买买提说：明天我就赶着羊群出发了，再见面就要到冬天了。
哦，回来就过来坐坐。朋友说：不管是不是巴扎天，我在这里随时恭候你。
买买提微微点头，笑了笑说：我就喜欢巴扎的味道，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。
我想和你喝点儿酒不行吗？朋友说。
买买提淡淡地笑了。看着店外天色也不早了，巴扎也像退潮一样慢慢地安静下来了。买买提站起身，披着春天的晚霞，跨上摩托车飞驰在乡间的路上。
巴扎越来越远，胡杨却越来越近，他已经听到了胡杨林里的安静。
春天的别离
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吐芽了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，戴着柳树枝编的草帽，嘴里还吹着柳笛满街地乱窜。春天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回来了。快到中午，买买提家羊圈的羊也快满了。尕旺村不大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，全村的羊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来只。村子里几个养羊大户，一家就有好几百只，都雇好了放羊的人。他要放的是村里一家养了十几只或二十几只羊的散户。买买提没有急于出发，他是在等邻村几户人家把羊送过来。
羊在圈里不时地咩咩叫着，老婆努尔曼罕扭着又厚又胖的身体屋里屋外忙着。听到羊越来越频繁的叫声，她有些烦恼地看了一眼蹲在墙根儿下的买买提，没好气地说：羊都饿了，你怎么还不动身？你还等谁给你送行吗？
买买提好像没听到一样，依旧蹲在那里晒着初春暖洋洋的阳光。努尔曼罕怒冲冲走过来，踢了一下他的屁股说：哎，我在和你说话呢，你在这儿想什么呢？
咹，邻村还有两三家羊还没送过来，送过来就走了。买买提没抬头说：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，我想今年多放一些羊，也能多收入一点。
听了买买提的话，老婆努尔曼罕肚子里的火气也就没了。心想，这个该死的闷葫芦，心里想什么也不说出来，谁知道你在等邻村几家送羊来。本想这个闷葫芦赖在家里不想走，哪知道他是想多放一些羊，为家里多挣一点钱。努尔曼罕略显愧疚地说：哦，你这个人就像谁给嘴上贴封条了一样，什么事都装在心里，真是搞不明白你这个人。
买买提说：说这些干什么，又不需要庆功领赏，我就是想多挣一点钱，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。男人嘛，嘴不能像没有裤腰带的裤子，太松了不行，什么话都说，话就不值钱了。
老婆努尔曼罕咯咯地笑着说：你呀，是不是钻进钱眼里了，话怎么能用值不值钱衡量呢？
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，人人都喜欢。买买提这才抬起头，望着老婆那张温善的脸说：话少了嘛别人喜欢，话多了别人就烦了。有些事情给你说了也没什么用，你也帮不上忙，反而让你干着急，我心里有数就行了。你嘛管好两个孩子，挣钱的事情是男人的事情。
努尔曼罕反身跑到大门口望了望，又跑回来向买买提抛了个媚眼说：邻村的人还没有来，我们进房子说会儿话吧。
买买提没有明白老婆的意思，动也没动，依旧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。
努尔曼罕小声地说：你这一走就是八九个月，没什么特殊的事情也回不来。叹了一口气，接着说：哎，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，不然我就跟去胡杨林放羊了。
买买提这才明白努尔曼罕的意思。他站起来，跟着努尔曼罕走进房子里。刚温存完，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喊着：买买提大哥，我们把羊送过来了。
说好了，今早天一亮你们就把羊赶过来，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？买买提有些不高兴地说：要不是看在邻村老朋友的份上，我早就动身走了，才不等你们这些懒驴上磨屎尿多的人呢。几个人都给他道歉，不该耽误他的出发时间。吐尔地说：买买提大哥，都怨我，是我耽误了他们的时间。热合曼说：嗨，要怨就怨那只不听话的山羊娃子。我们本来就想早早过来的，可那只山羊娃子从羊圈里出来就跑了，我们几个好不容易才把它抓回来，这才耽误了时间。
买买提边说边走到羊圈门前，打开羊圈门说：算了算了，不说了，反正天黑之前也到不了牧场了，你们就别再道歉了，搞得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。买买提牵出小毛驴说：你们就放心回去吧，到了冬天你们的羊就都长肥了，小羊羔也长大了，到了给工钱的时候，都大方一点，不要扣扣索索的。好了，我走了，我再不走，恐怕下半夜才能到了。
老婆努尔曼罕一直没有插上嘴，看到买买提牵着小毛驴，赶着羊群慢慢地走出村子，她还是送到了村西头，举起手挥了挥大声喊着：过些日子，农活儿干完了，我就去看你。
买买提并没有听到老婆努尔曼罕说什么，他骑在小毛驴背上，扭头看到老婆努尔曼罕身影一直没有离去，直到公路拐了个弯儿，才从视线里消失。
报复
一个春天的劳动和期盼转眼就化为乌有，买买提心里像猫抓的一样疼。他自己都不舍得吃，回来做早饭时，他在小菜园里左挑右捡，最后狠狠心才拔了两棵长得有点瑕疵的蔬菜，做了一锅乌玛什，他把洗的干干净净的菜叶子放进锅里，看着就舒服。那感觉真是太美了，他一连喝了三大碗，要不是肚子装不下了，他一准能把那锅乌玛什喝完。
他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早饭，现在打个饱嗝还有蔬菜的清香。他知道这百分之九十九是自己的心理作用，一锅乌玛什放两棵小蔬菜，根本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。可看着碗里乌玛什上飘着绿菜，他心里就舒服的一塌糊涂，脸上也荡漾着灿烂的笑容。他还给牧羊犬塔西盛了一大碗，笑哈哈地说：来，你也尝尝我们自己种的蔬菜，嗯，可香了。
买买提对牧羊犬塔西就像亲儿子一样，他吃什么塔西就吃什么。这是铁打不动的规矩，就是回到家里了，谁要是慢待了塔西，他就很不高兴，甚至是骂骂咧咧。平时无聊的时候，他就和塔西叨咕叨咕，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和塔西说说，说完了心就舒服了。他说：狗是通人性的，你对它好不好它是知道的。狗也是最忠诚的，不管家贫家富，它都不会弃家而去。
早饭吃完了，买买提蹲坐在牧羊小屋的门槛上，歇了一会儿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塔西聊着。他说：明年我们在小菜园里栽几棵果树，我们吃水果也不愁了。照这样看，只要有充足的水，把盐碱压下去，我想胡杨林里种什么都不是问题。歇够了，他站起来伸个懒腰。对塔西说：走，到小菜园去看看，看哪个长得歪瓜裂枣的，我们就把它拔回来，中午就有吃的了。
小菜园距离牧羊小屋没多远，可走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。买买提背着双手慢慢地走着，塔西狗腿不值钱，一会儿跑得没影子了，一会儿又在买买提的身旁转悠。走着走着，买买提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，他东瞅瞅西望望，并没有什么异常，可他心里就是感觉不踏实。他脚下加快脚步，挺老远他就感觉小菜园一片狼藉，他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，心想，坏了，是谁干的坏事，把小菜园给糟蹋了。他抬腿就跑了起来，跑到小菜园跟前，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哭的心都有。就在他吃早饭的时候，一群野兔遛了过来，见到鲜嫩的蔬菜哪有不吃的道理，转瞬之间，小菜园就被彻底祸害了。
现在小菜园的景象很惨，翠绿的蔬菜叶子被野兔啃光了，就是长得歪瓜裂枣的也不剩一颗，只剩下光秃秃的菜根了。本来茁壮成长的小菜苗，在胡杨林里出现就是个奇迹，带给买买提的不仅是惊喜，更是一种希望。照买买提的推理，蔬菜这么娇贵都能成活，还有什么不能生长呢！这块小菜园说白了，就是买买提的一个小试验田，成功失败都很正常，如果失败了，他也就死心了，再也不把自己的力气往这里使了，安安心心地放羊。可是成功了，这让买买提非常的高兴，满脑子都是打算，明年再多开一些荒地栽一些果树，吃菜已经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了，他要这里的胡杨林全都变成花红柳绿的家园。他甚至想在这里建个村，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。可是眼前的一片狼藉，就如当头一棍，把他打得满脑子浆糊，除了恨还是恨。
买买提紧咬牙根，恨不得立马就把那些野兔全都弄死，也不解他的心头之恨。他不想蹲在这里让自己难受，他对牧羊犬塔西说：塔西，你给老子听好了，以后见到野兔别客气，咬死一只是一只，你的战利品全归你，我们合伙把这些该死的野兔全都消灭了，不然我们就没有安宁之日。
回牧羊小屋的脚步很快，他要把屋顶上的夹子拿下来，再多做一些套子，把胡杨林里各个小道都下上夹子和套子，他就不信治不了一群野兔。其实，这是明摆着，如果不把胡杨林里的野兔消灭了，无论种什么都是白搭，野兔都会给你吃得精光。往年，买买提嘴馋了才在胡杨林里下几个夹子和套子，打几只野兔改善改善生活。现在，买买提不仅要改善生活，更主要的是复仇，他要让野兔知道，吃了他的菜是要付出命的代价。
夹子找到了，虽然上了不少的锈，可收拾收拾还是没问题的。他从屋里拿出一卷细铁丝，坐在门前一门心思做套子。忽然，买买提停下了，他皱着眉头想了想，把夹子往屋顶上一甩，把那把细铁丝也都收了，坐在那里把头埋在胸前很久。他又抬起头望着胡杨林叹了一口气说：算了，野兔也不知道那里的蔬菜不能吃，再说了，见了好吃的谁不吃，何况它们还是一群野兔，哪知道人类的世界这么复杂。
他站起来看着那把坎土曼，奔着小菜园去了。他对塔西说：我前面说的话不作数，野兔的命也是命，我们不能随便就剥夺它们的生命。买买提走了几步继续说：小菜园种上了，我就再弄一只狗来，反正你也需要一个伴儿，菜长出来了，就让它去看着。
买买提重新把菜种子播下去的时候，就把新弄来的那只狗拴在那里看菜园子。塔西也老是陪在那里。
（巴图尔：原名吴连广，毛泽东文学院新疆班第五期学员、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第六期学员。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，先后在《人民日报》《延河》《解放军文艺》《小说界》《安徽文学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月刊》《百花园》《小小说选刊》《中外书摘》《意林》等国内外报刊杂志发表转载作品。出版小小说集三部，二人合集小小说集一部，诗集两部，散文集两部。新疆作家协会会员、阿克苏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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